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春天的样子

来源: 东南文学汇 时间:2021-07-08

春天的样子

不用看天上的曦光,就知道春天回来了。

季节正在打开海岛花式的春天,春意袭来,浸入所有的物象。村庄外的山野和田垄上,先是根本就没有枯黄过的各种野草,它们的尾巴摇曳出星星小花,再就是灌木丛,把七色花、木槿花之类的鲜丽脸孔推搡出来,接着就是苦楝树,满树的花丛在枝头散开,碎碎细细的纯白弥漫成一片片烟云,把村庄和田野连成唐诗中才有的那种迷蒙之境。好像是苦楝树的花引燃了村庄其它的野生乔木,该开花的树都开了,举过树梢的花朵照着天上的浮云,也把地上的宽窄人面看得一清二楚。走过开花的树下,嗅着花香,踩着花瓣,总觉得广袤人间至性的纯洁,就是那树上的花,随风送香,高高在上,伸手而不可及。

在乡野又一年春天重启伊始,任何一种植物的形象和气质就开始自我修炼,枝干和叶子的变化,花儿和花香的气味,在微寒的风中释放出一种无声的喧响,植物这样自在轮回的面貌和神韵,我只看见很少的一部分,但有些景象却让我永生难忘。比如村庄戏台前的长春花,好像从不介意春天的来临时间,大寒过后就任性起来,越长越多,摊开一溜紫色的小花,害得村妇们都看不过去了,一把一把地把它们拔掉,给戏台清出一片干净的地方来,好让年上唱戏和看戏。还有,这一棵棵高过农舍屋顶的苦楝树,它们浓郁带苦的花香恣意飘荡,不舍远近,村庄就像被人洒过几吨苦楝花香型的花露水,终日闻香不绝,害得人们的头发、衣帽、家禽和牲畜的皮毛,甚至农妇晒在院子里的被单,都粘上了这种花香味。这种香味,就是海岛上春天的气味。在这种气味中,立春一到,村庄里去“送耕”的男人就走出村外,走进自家的田地,小犁一行田,轻锄两把地,这样,“送耕”的仪式就算办过了。这些面黑手粗的乡村男人,一脸平静而虔诚,一般都是家里的主人,也有两三年轻后生,跟在祖辈父辈的后面去“送耕”。这些年轻后生原来在乡镇的学校里上学,觉得书读不下去了,初中一毕业就跟着父母务农,从此开始从事这个很古老的职业,间歇到县城或更远的城市打工,如果工打得顺了,一年到头就待在城里,只有家里有事或者节日才回来。他们学着做一个市民,穿得好,吃得好,戴着也鲜亮,回家时从座骑下来,带着一股城市的气味,连家里的黄狗都觉得陌生,蹲低了吠个不停。他们虽然暂时离开了土地,但依然是村委会管理下的村民,在祖辈父辈年年接续的风俗里,他们不仅身在其中,也心在其中。此刻,他们跟村庄里的庄稼人一起,沐着春天的暖日和清风,把“送耕”的祈愿送给世代耕作的田地,指盼一年有个好收成。这似乎正应了古书上的话:地势坤,君子以厚德载物。这个君子是不是也可以理解为土地呢,它在春归之时复苏万物,在云天之下接纳阳光雨水,在地平线上长起连绵的庄稼,以颗颗粒粒滋养苍生。这些古书上的雅话村庄里的人没听过,但因为双脚踩在泥土里,两手收割着作物,吃的用的都在几亩地里,所以总记得土地的馈赠,懂得对土地实诚,不会含糊立春时“送耕”,生怕怠慢了土地的心意。

发生在村庄里的故事,如果正好遇上春天,常常有一种萌意,能把事物之间的联系和暗合勾勒出来。小时候,春气初起,苦楝花一开,母亲就告诫我和弟弟,不要跟在村里一个老大不嫁的大姐姐后面走路,这时节她容易犯一种奇怪的“病”,会吓着小孩。这个大姐姐长得十分面善,平日里话不多,但春发时节,苦楝花的苦香味一飘进鼻子,她就会时不时地坐在自家的门槛上说个不停,当然,也只是说给自己听,春天一过,又复回原来的样子。村庄里的人说,这个大姐姐有“神疾”(精神方面的疾病),老治不好,担心她这辈子嫁不出去了,都觉得她好恓惶,都很同情她,几个话多的妇人不断地帮她说媒,很后给嫁出去了,与远村一个憨厚木讷的男人成了家,日子平平静静地滑过,属于她的命运就这样成全了她。春天多美好,草长莺飞,花儿芬芳,大地上的万物都有各自的春天之恋。但愿离开了村庄的大姐姐在某一个春天的早晨突然出现在大家面前,牵着她的子女,脸上露着笑意,跟谁都寒暄起来,不再是从前的她,仿佛另外一个人。后来,据说她嫁出去十多年之后,病不犯了,似乎春天重新格式化了她的生活,把迟到多年的善意和温暖归还了她。至今,春天一来,在开花的苦楝树下,村庄里一些上了年纪的村妇还时常念叨起她。

一道跟着春天一起回来的流水,它的寒凉和清澈让我常常重温。那是院子前面的一条水沟,冬天的冷雨刚飘完,就听到潺潺的流水声了,干了一个冬天的沟底像迎接圣物一样,把很初的渴望裸露了几个月之后,这时终于接纳到了*一股春水。水沟边的南瓜地,就这样被这道春水弄醒了,粉黄的瓜子躺在阔圆的瓜叶下微笑,皮上闪烁着金光。父亲带着少年的我和童年的弟弟往南瓜地里走,欣喜地说,松涛水库放水了。春水从松涛水库流来,经过很多山坡和田野,绕过无数村落,才流到我们这道水沟里。这松涛水库的水又是从哪里来呢,这个问题我问过父亲,他说,这是河流、山间流水和雨水的汇聚,是天和地给农人的好礼呐。我和弟弟背着南瓜地,把脚丫伸进水沟,搅动水里的气泡,落在水上的阳光也被搅碎了,水沟漕是几乎光秃秃的土层,没有什么水草,泥土的味道就顺着水的气泡飘上来,于是我们就闻到了一股干燥和湿润混杂的味道,这个味道也是冬天和春天交错的味道,是大地回春升腾的气息。我想,一个人的经历里如果没有一条春水流过的水沟,而且没有坐在水沟边上,他是无法感知这样令人迷醉的气息的。是的,大自然存放在季节里的多重气息,其实就在我们的鼻侧,有时干脆就进入到我们的肺里,成为我们呼吸和记忆的一部分。

不知道为什么,看到春水从遥远的水库回来了,在水沟里哗哗地流过,心情就特别喜悦和清凉,兴许是因为这久违的流水里有一种活力,让人十分敞亮和温暖,也可能是它叫人想起了它遥远的源头——在河流的浪花里,在天上的云层里,在神秘的群山里,在苍茫的热带丛林和千层岩石之下。它从源头开始,跌宕蜿蜒地流进春天里,鸟唱虫鸣和穿林的风声藏于一颗颗水珠之中,随它远足。

从苦楝树的重重花影、水沟里不歇的流水、南瓜地肥大的瓜叶子和农人们的春作备耕,从远山的青黛,从海崖的苍翠,我看见了春天的样子,她嫣然在我南方的海岛、山野和村庄里,与简素的旁白,转入我静静的回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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