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瓜熟了
炎炎夏日之中,艳阳高照之时,又是一个西瓜成熟的季节。在烈日的炙烤下,人们那股水灵劲儿,好像已被蒸发殆尽。个顶个的脸色暗淡、神情沮丧而又兴味索然,如同木雕石刻一般。街市上也不再有寻常的热闹,商店的玻璃门窗也都拉上了厚重的帘幕,谢绝热气入内。只有在街头巷尾那些又圆又大的西瓜面前,人们内心的欢喜才重新得以高涨。而我凝视着西瓜那铺青叠翠的圆脸,眼前总是渐渐模糊,朦胧之中仿佛又看见大姐满是汗水的面庞……
我清楚地记得,在那个夕阳残照的傍晚,大姐满脸汗水地站在门外,怀里抱着一个西瓜,肩上扛着一袋西瓜。我喜盈盈地接过大姐怀里的那个,大姐放下肩上的那袋。我还来不及让大姐擦把脸,喝杯水,她就转身离去。大姐边下楼边说瓜车正在小区门口等着,急着去城里卖瓜。大姐走得快,等我拿了钥匙,小跑着赶到小区门口,大姐已经端坐在高高耸立的瓜车上了。正是“落日熔金,暮云合璧”之时,大姐融进夕阳里的逆光像,仿佛一尊坐禅入定的佛。这一幕令我感动得想哭,而大姐只是冲我露出一口白牙,笑了笑,挥手作别。
我目送着瓜车转进看不见的弯里,缓步走在回家的路上,听着院子里白杨树上鸦雀聒噪着“一片愁”,内心为大姐坎坎坷坷的人生遭遇而生出的落寞惆怅,已是九曲连环了。
大姐年长我八岁,也就是从我记事起,大姐已经是一名品学兼优的高中生了。一次看到大姐带回家的笔记本,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工工整整的蝇头小字,比起被老师们称为信手涂鸦的我的字来,我当然对大姐的笔记赞不绝口。而大姐却说等我长大了,字会比她写得更好。我明白大姐在给我加油鼓劲,涂鸦也就更带劲了。可能是在我涂鸦涂得越来越周正的时候,大姐上学的高中又一次在高招榜上全军覆没,学习拔尖的大姐当然也没能幸免。
回家务农的大姐,不但没有怨天尤人,还尝试做了些村里人想也不敢想的事情:她大胆引进了抗虫棉,从播种到收获没使用一次农药。秋后结算时,数大姐种的棉花产量很高。初冬时我家的棉籽就被乡里乡亲们疯抢一空。大姐还对花生种植实施了地膜覆盖技术,等花生收获的时候,好多人守在我们家的田头,摸着那白生生的花生果,夸大姐不愧为响当当的高中毕业生。
成家后的大姐,面临许多坚硬的难题:数千元的外债要还,遮风避雨的房子要盖,女儿萍儿子坤都要有学上……生活毫不客气地给二十刚出头的大姐开出了一连串的账单。
我不知道大姐是如何去面对的,只听得母亲一声又一声的长吁短叹从唇边滑落,一遍又一遍地唠叨着大姐又黑了瘦了。
然而大姐黑瘦的脸上总是荡漾着层层笑意。一年春天,我随大姐来到瓜田里。大姐满眼欢喜地看着舒枝展叶的瓜苗,笑着对我说:“三个叉一个瓜,能长到十来斤重呢。”我忧心忡忡地看着大姐,心里禁不住一阵阵酸楚。劝大姐不要再侍弄这费时费工的西瓜了。可大姐却说在棉花花生西瓜这些经济作物中,西瓜的利润是很高。我不否认这句话的正确性,只知道他们从来不把自己的劳力当回事儿,也弄懂了圆滚滚碧莹莹的西瓜里面,为什么会饱含着脆生生红殷殷的蜜瓤!
大姐从没有忘记我爱吃西瓜的嗜好,每逢忙碌了一年的西瓜上市,不管价钱多么贵,总是顺路捎来一些。若以我每月千八百块钱的工资来说,新鲜出炉的瓜果自是不敢问津。而大姐总说再贵也是自家地里种出来的,不能委屈自家人。于是从新鲜的西瓜刚一露面,大姐就隔三差五,大袋小袋送来。我吃着甜甜的西瓜,想起他们挥汗如雨在田间种瓜,风餐露宿沿街头叫卖的情景,心里很不是个滋味。
回到家里,我一直看着那还留有大姐体温的西瓜发呆,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翻腾着许多假想:如果大姐上的不是那个一年又一年高招光杆司令的高中,如果大姐能再复读一年,那她现在的生活会不会完全两样?然而生活就是生活,不能用假设来链接,更不能以想像来继续。
没有想到,就在我们安然享用着大姐送来的西瓜的当夜,萍的哭声敲碎了我的酣梦——大姐在卖瓜的路上出了意外……
瓜车行到圃田时已经是夜阑更深。大姐一碗面还没吃完,就忙着去给姐夫收拾车顶的“床铺”,要让几天没合眼的他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。坤今天回家,说本次考试又前进了几个名次。大姐高兴啊!今年她一定要把高中毕业的萍送进大学校园,来年就是成绩优异的坤要进大学的时候。她站在踏板上,伸手去摸放在车顶的托盘秤,起起伏伏的西瓜宛如峰峦叠嶂的群山,阻挡了大姐的手。借着影影绰绰的灯光,大姐看到自己手尖和秤的距离只差那么一点点,于是她踮起一只脚,伸长手臂,指尖滑过西瓜光洁沁凉的皮肤,终于拿到了,大姐的脸上露出胜利的笑容。她放平立在踏板上的那只脚,另一只迅速向下踩去的脚却踏空了,身子向右后方重重地摔了下去,一个西瓜也伴随大姐一同落地,惊起一片殷红……
姐夫说着这些话,整个人也好像处在梦魇中,让听到的人不得不怀疑整个事情的经过。我多次把脚伸在那农用车的踏板上,距地面不过一尺来高,怎么可能发生这样的事?可是我不在现场,没有目睹,也就无法做出更合理的推测。我只能反复看着那车,看着车中间连接处完完整整的三角踏板,可是我再也看不到大姐忙碌的身影……
大姐就这样化作了一缕青烟,悄悄的离开了我们,一句话也不曾留下。我无法知道大姐是怀着多么美好的憧憬告别了她亲爱的西瓜,离开了她深爱着的孩子,抛弃了她的父母亲人!却给我们留下了难以言说的悲哀。
哥和我商量着此事先瞒了母亲,等想好了再给她细说。可是等我们天亮赶到几十里外的大姐家时,母亲已经在那里哭得死去活来,昏过去好几次了。我们只好将母亲送进医院。三天的时间里,哥哥和我辗转在医院和灵堂之间。一望平畴的田野里,绿油油的西瓜连缀成一片烟波浩渺的大海。我久久凝望着这片碧透的海,一遍又一遍地追问:西瓜成熟了,大姐苦苦追求的幸福生活,难道就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了吗?
我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,一直盼望着大姐能够苏醒过来。直到我们坐上殡仪馆的奠车,送大姐去火化的路上,我才明白——这一切原来都不是梦。我们将一个又大又圆的西瓜放在大姐身边,只想让它陪伴着大姐,一起走完这人生的很后一程……
寒来暑往,西瓜再一次被码在街头,挥动着清凉的双手,旋转着动人的舞步,开着以“凉甜可口”的大联欢,擦亮人们恹恹欲睡的双眼。每每凝视着这街头巷尾的西瓜盛宴时,大姐满是汗水的脸就再一次清晰地浮现。我只能在心底,用很轻很柔的声音,问候天堂里的大姐:“西瓜熟了,你在天堂还好吗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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