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花未开时已是春

来源: 东南文学汇 时间:2021-06-24

花未开时已是春

窗花结着冰,土炕上放着双卡录音机,倒带,上世纪八十年代黑白镜像有我迷失的表情。

通向记忆的路走出一段文字,开头有无数种,但却找不到结局。我习惯把原因推给春天,我觉得人生的春天不愿意自己硬生生戛然而止。

后来想,真正的原因可能是那段生活很核心的部分我不愿触及,或者根本没有能力吧?

我长久不喜欢春天,也不喜欢养花。

几十年过去了,微微下垂的眉眼保持着不变的神情。世人看不穿,我已将赤子的狂热沉淀到灵魂的很深处。

上班*一个月,我上完很后一节课,哥哥骑着自行车接我回家。

路上,哥哥说些莫名其妙的话,让我好好工作不要想家。还说,如果钱不够花跟哥哥要,他永远爱我。

回到家,掀开门帘进屋,父亲躺在炕上,身边放着双卡录音机,循环播放着我唱给父亲的歌《妈妈的吻》。母亲去世早,父亲既当爹又当妈,拉扯我长大。我18岁独自去城里教书,父亲放心不下,我也舍不得他。我轻唤一声:“爸!”父亲没睁开眼,再也不能了……

送走父亲,哥哥上班走了。

大姐把我接到她家。大姐结婚了,姐夫是县粮食局保管员,肥差,在县城上班,盖起了三间大瓦房。房前埝坡一大片芦苇地,半人多高。我和姐拍了张合影。我手捏一只苇草,身后一片枯荒代表激情和勇气,而我,一脸茫然。照片是黑白的,枯草的形象依然美好,有等待、忍受和离别的样子。我想如果苇草有心,它会比其他的草更懂我。

我的文字在回避,回避不值一提的小事。但我心里清楚,是自己懦弱和虚荣的缘故。

我,一直是二姐在照顾。

姐长我两岁,她在做任何事情之前都会考虑我的感觉。我在童年时代常常跟在姐姐后面跑,和她的闺蜜玩儿,看着她们写作业,长时间模仿她们读书、画画。

姐在上初中时辍学了。初二那次年终考,当时初二是毕业班,寒假统考,姐进入前三,有同学到老师那里告状说姐打了小抄。老师让姐到办公室,外面围了好多同学。我那天恰好去学校找她,也伸长脖子看热闹,踮着脚,隔着前面男生的肩膀看到是姐,我愣住了。姐咬着嘴唇不说话,不分辨,老师让她重新答一套题,她落下泪来,跑着回了家。

我追到家,姐姐说她不上学了,她让我好好读书。

我知道姐不单是一时赌气,而是真心为了照顾我。大哥大姐成家后,我需要有人给我做口热乎饭吃。那时,我和姐不在同一所学校,我由于成绩好被保送去重点中学,10多里路骑自行车来回跑,中午时间赶,要么回家自己做饭,要么饿肚子。我比同龄女生矮一头,瘦小、枯黄。家里没人种地,园子里没有菜蔬,父亲种的白菜和大葱是我们整个冬天的美味。我渴望有一个人开出哪怕只有两分地,只种着几棵番茄、几行韭菜,只养着两只鸡——别人家都是这样过日子,那是比城里还要完整的生活。可是现实中,我,毛衣自己打,鞋底自己纳,棉衣自己做,被子自己缝,否则就得挨冻。姐姐不如我手巧,但她会用长柄胶勺把稀释的粪水浇在农作物根部,还给每一株植物均匀地浇水。她栽种了一畦黄瓜,结了一夏天又一秋天的瓜,我们一直吃到十月份,那是很幸福的一年。

姐每天做饭给我吃,16岁开始做买卖赚钱。那时父亲上班忙,很少在家,二姐和我相依为命。

我懒得饭后自己刷碗。刷碗的水是冰冷的,是自己去井里摇着辘轳打上来的。刚打上来的水还有热气,倒进水缸一夜就结冰。辘轳比我高,我倾着身子,两个手臂夹住头使劲往上推,惯性来时一只脚跨到侧面,辘轳摔过去,绕走一圈绳子,有时时机把握不好,辘轳把手会打在肩膀上,生疼。姐姐给我揉,心疼我,不让我再去打水,可她个子也不高,只比我胖些。成年后我在师范上学营养跟上了,个子比姐姐高出半头。

家里养了一头猪,我来喂,有上顿没下顿,总不见长膘。为了给猪打草,上学会迟到,但仅有一次。那天是大集,我空着肚子,天又冷,骑车很猛,拐弯时与迎面的自行车撞上,掉了链子,人也半天才站起来。进教室老师罚站,我站在墙角哭,老师问原委我不说,让我回座又不肯,老师莫名其妙。有位女老师猜测是不是上学早,天黑,被坏人劫了,或者……我发疯似地扑向那个女魔头,班主任拦腰把我抱住。男老师力气大,我的火气没有撒出去。从此怪罪班主任,故意不和他说话。老师没有理会,我的作文总被当作范文,有一次摘录我的好词好句写了满满一黑板,我释怀,知道老师是真心对我好。

初三那年,烦恼迭起,终日焦灼。与姐比起来,那些微不足道,姐至今仍有上学的梦想,但仅仅只是梦想,无法付诸现实。

为了照顾父亲,二姐结婚了,女婿倒插门。由于没到法定婚龄,她未婚先孕。

那时,我已经去城里师范学校上学了,书写成为我的耕种方式。

姐害口严重。

她无比孤独,无比微弱。她躺在东屋炕上,炕是冰凉的。四周堆满她轧枕套用的布料和半成品,那是她那些年很有收益的一项工作。她见我回家,有些不好意思,但她的心和已婚的母亲一样平静,我永远缺乏那样的平静。我和父亲说了姐姐的事,父亲同意姐夫住过来伺候姐姐。父亲病重的时候,姐夫担起侍奉的重任。

父亲卧床后,哥哥安排在唐山工人医院住院,由哥嫂伺候。大约半个月光景,大夫让回家。父亲是肝癌晚期。

父亲走后,哥哥把房子卖了,1/3钱给了姐。哥同意姐去姐夫老家完婚。他们没有婚礼,夫家有生意,当时常被电视台当作万元户典型宣传。姐自己经营一摊:拔簧,用来做席梦思床垫。姐夫跑外进货,*一次,山路拐弯时车顶的钢丝绳掉了3、5盘,但还是挣了钱。之后去沈阳买设备,招兵买马开始工厂式生产。

女儿出生,唇腭裂,姐姐偷偷哭。她告诉我说,她怀孕时下地干活总从一个矮墙上迈过去,老人说就是这个原因。问大夫,说是怀孕期间营养不良发育不健全。我没有告诉姐,她永远是我深深羡慕的人,没有烦恼,没有过不去的坎儿。

我深陷文字之中,一字一句苦心经营念念不忘的事情,想写出来,想弄明白,为什么它们非要占据我的心?

春天来了,大姐搬进城里。我无家可归的日子结束了。

怀念那片苇草,我想看看它们开花的样子。

我结婚了。婚后,大姐夫给我买来衣柜,二姐夫亲手给我打了沙发和席梦思床,当时,那是时髦的奢侈品。

学校分给我公房,哥哥开着大卡车,送来水泥、砂石料、水磨石,帮我改造成新房,有厨房,有洗漱间,有储藏室,有卧房,有客厅,还有一个天井校园,外墙每天用自来水冲刷,总像新的一样。

那年春天来得早,花儿还没开。

我坚信那些影像仍静静等待在电脑硬盘中,我渴望有一天还在苇草地上拍照,可是不能了。大姐走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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